從媒介本體與生活詩意出發:我們為何迷戀日常生活短視頻 每日信息
日常生活一直是短視頻內容的重要來源。以嗶哩嗶哩(B站)為例,平臺自2016年便開拓了獨立的“生活區”,其下還設有“日常”這一更細化的分類。依據目前較為常見的對日常生活的不同截選、呈現的形態,可以區分出不同的視頻類型。其中有一類視頻,其內容就是基本如實、相對完整地記錄每天的日常生活,雖然內容主題、結構模式高度重復,卻不乏粉絲樂此不疲地每日追更,比如抖音視頻博主“HiClairy”便坐擁277萬粉絲,且大部分視頻的點贊量均在一萬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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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類視頻的關鍵特點是真實性、總體性和重復性,而最后一個特性引出了關鍵問題:短視頻的流量法則之一即是不斷趨新求變,從而預防受眾的審美疲勞,但這類視頻明顯違背了這一法則。如此重復的系列視頻為何能吸引海量粉絲?它們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滿足了受眾的需求?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將其分解為不同層次。
首先,日常生活本身是一個整體,其中不乏具有吸引力的特別元素,它們對視頻的流量有加持效果。
雖然視頻的總體內容是日常生活,但制作者卻并非事無巨細地一并展示,而是會進行有意識的挑選和有側重的刻畫。事實上,依據不同角度可對日常生活視頻做出不同的分類——聚焦于家庭集體生活或個人獨居生活,聚焦于鄉土田園或繁華都市,等等;但不論哪一種類型,在當下的中國都有其吸引力和受眾群,都保持著與社會系統的血肉聯系。比如隨著“獨居青年”或“空巢青年”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短視頻的整體賽道上便興起了“獨居Vlog”。這些類型化的內容構成了一個個意義單元,它們既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又能承載起相對獨立自主的功能。這些多元化的意義單元在不同視頻博主那里各有側重,比如“振宇的生活記”就有寵物元素的加持,“可樂媽要溫柔”則主要依托于美食元素,此外還有旅行、學習、健身、民族等元素。如此一來,日常生活的綜合展現便可與不同元素形成“拼貼”,這些意義單元是吸引粉絲流量、構建同質圈層、建立用戶粘性的重要依托。
但是,光看到這一層次是不夠的。意義單元雖然具有多元性,但仍會因為重復而耗盡其新奇性和新鮮感。從根本上說,這些承載意義生產和意義消費的元素是二重性的:一方面,它們是以某些類型化的題材、機制來滿足受眾的情感需求和心理期待,如對家庭溫馨的向往、對親密關系的追慕、對探索世界的渴望等;但同時,它們又以其總體性指向普通而庸常的日子,最終必然回到重復性軌道中來。在這種二重性中,后者從根本上消解了前者:前者只起到輔助作用,后者才是真正的常態。在這類視頻的極端化形態中,后者甚至完全壓倒前者。比如抖音視頻博主“麗麗愛生活”,作為一個全職媽媽,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做飯、清掃、喂羊,配以定期的趕集、洗衣,她的生活世界就是一個農村大院,她幾乎從不離開這里。她的視頻基本沒有美顏濾鏡、藝術設計,只有最基礎的剪輯和配音,如此不事雕琢,甚至顯得有些粗礪。可就是這樣一份“藝術性”不高的生活檔案,卻吸引大批粉絲每天追更。
上述二重性的不對稱性將問題引向了另外的回答。一方面,要從視頻的內容生產和更新頻率的特征入手。這類視頻最重要的特征是以一天為基本時間單元,這個“一天”既是視頻所指涉之現實的時間單元,也是視頻本身的更新頻率,這些視頻基本保持為每日或隔日更新。進一步看,有的視頻能完整地呈現從早到晚的生活全貌,有的則只呈現早晨或傍晚的片段,但無論如何,它們都象征性地指向完整的一天。這種在現實性依托與想象性補足之間游走的總體性是不可或缺的,比如抖音視頻博主“我就是趙姐”雖坐擁214萬粉絲,但其視頻的播放量和點贊量目前均不理想,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其內容過于碎片化、零散化,即使每天更新,也無法令觀眾形成對完整的一天的感知和想象。
另一方面,要從視頻這一媒介形態入手。可以說,人把握世界的兩種最重要的感官就是視覺和聽覺,人對世界的感知主要是以視聽結合的綜合景觀呈現出來的。這也從側面解釋了當代視覺文化和聽覺文化為何如此強勢。而在視頻這種媒介形態中,視覺和聽覺實現了合流。從這個角度說,視頻與人對世界的感知形態基本“同構”,能夠實現對世界的高度“模仿”。
一般而言,短視頻對剪輯的過度依賴及立足于此的藝術設計,使得這種模仿往往無法實現,大量的選材剪輯、邏輯跳躍、異質模型使得視頻所呈現的視聽景觀與生活本身相區別。
但在上述視頻類型中,人為剪輯的技術和重構現實的風格所占比重較小。雖因拍攝設備、場域環境、主體素養等的不同而使視頻的美學風格有所差異,但其拍攝手法基本具有簡單隨意的特點。剪輯固然也承擔著節制整體時間、挑選意義單元的功能,但總體而言這些相續發生的事情是瑣碎平淡、必須進行的。并且,視頻能以片段的形式保持連貫,而形成一天生活的“總體性”,還原了線性流動的日常時間,從而“復刻”或“復寫”了完整的一天。其最終結果就是視頻實現了對生活的高度“還原”。當然,這種還原也立足于主體的真誠,所謂“修辭立其誠”,一旦視頻中的生活有了虛假的表演意味,就會引發受眾的不滿,比如視頻主播“牛愛芳的小春花”就因視頻與現實之間的反差而受到質疑。從根本上說,這類視頻的時間性即是趨向本真的時間,它們將被技術所捕獲、被資本所挾持的時間最終轉化為生動的日常時間。
從更深的層面看,這其中體現出媒介本體性的問題。
不妨以視頻和文字這兩種媒介形態進行對比。文字對世界的呈現永遠只能是一種“再現”,其中蘊含著抽象和變形。從文學史上看,現實主義之戰勝自然主義,既是因為前者將“真實”實現于更高層次的總體性中,也是因為受到文字媒介的意義生產機制的限制,被抽象為文字的描寫泛濫令人難以容忍。同理,被抽象為文字的重復也令人難以忍受,因為它剝奪了日常生活的整體性和豐富性。由此可見,這種媒介本體性深刻地影響了受眾的接受效果。而視頻媒介還原了日常生活,當觀眾觀看這些“重復”的視頻,也就是在或旁觀式或參與式地體驗著其中相似而又嶄新的一天,體驗著其中的熟悉感和新奇感。日常生活本身不就是“千篇一律”的嗎?只不過它服從著新與舊的辯證法:每天既是舊的,也是新的。
因此,對視頻之“重復”的追逐乃至迷戀的最終來源就是生活本身,一種樸素自然、健康有力、樂觀堅強的生活本身具有無窮魅力。車爾尼雪夫斯基曾提出“美是生活”的命題,這一命題固然存在爭議,但它向我們昭示了生活本身蘊藏的詩意。這種詩意并不一定非要如“李子柒”那樣人為打造的異質性、符號性的審美境界,而也可以是“蜀中桃子姐”那樣在本真形態中構筑的生活之詩。正如荷爾德林在詩中所寫,“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從根本上說,是生活的詩意成就了這一視頻類型。在對這種生活之詩的領會中,受眾開拓了自身視界,強化了自我認同,形塑了自我理想。
在短視頻步入存量競爭階段的背景下,當網紅們絞盡腦汁地試圖趨新求變甚至互相抄襲時,這類視頻則幾乎不受此困擾,視頻博主只需要以平和的心態去記錄自己的生活,從而游離于所謂流量熱點之外。而這也正是此類視頻在當下媒介生態中的積極之處。當然,在獲得流量加持之后,這類視頻也可能因為平臺的流量推送法則和制作者自身的商業化訴求而產生異化。因此,一方面,對數字化、媒介化生存的警惕和反思仍有其必要;但另一方面,也應承認并維護這類視頻中那種保持純粹、抵達本真的訴求。這是一個海德格爾式的命題,制作者與觀看者經由短視頻這一中介,共同營造日常的詩意,創造美好的生活。
(李雨軒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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